第74章 番外 景唐(2 / 2)
他做的是使臣,是寄人篱下的生活。所以在海月身负重伤,在她孤立无援,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,他除了言语上的安慰之外,都是徒劳。他既拿不出雄兵铁骑,也拿不出粮食军资的时候,全都是江央坚赞一手扶持着海月一步一步从险境走了出来。
他以为,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中,他的陪伴会变得不值一提。
于是他原本纯粹的心里,渐渐有了阴霾。在最接近当年真相的时候,他选择了缄默。可他从未想过,这样做的后果会让他此生都难以偿还。
有缘无分
海月总有了知道真相的那一天。
那天深夜,正是大战前夕,她却通红着一双眼睛冲到他的营帐来。景唐只消看了一眼,便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。
只是他不知道,这件事对于海月来说,打击是毁灭性的。
她可以渐渐接受亲人的离世,她可以在孤军之中搏出一条生路,她可以被敌人踩在泥里也不会出声求饶,但她绝不能容忍心爱之人的欺瞒。
景唐原本准备的借口,在那夜却一句都没说出来。他看着女孩不断溢出眼泪的眼睛,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是徒劳。
他不愿再将自己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心拿出来给她看,怕她生了厌弃,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。
可他这一撒手,便就成了永远。
册封
偏偏在这个时候,大明皇帝给他的诏书终于到了。景唐本想借着传诏的名义去见她,却不曾想那夜的晚宴上,江央坚赞竟如同事先准备好一般,同样提出册封海月为玄歌将军的决议。
景唐的心里再次蒙上了一层阴霾,他想要不顾一切地阻拦下来,他甚至想过若是海月接了江央坚赞的册封,便从此不算是大明人。倘若那样,那他就彻底没了机会。
再过理智的人,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总会有些失态。
他作出了下下策,出言阻拦。
当然他失败了,海月谁的诏书都没拒绝,她就这样成为了大明和象泉两国的将领。
可是她看向景唐的眼睛却充满了失望。
词不达意,他们逐渐走向殊途,可没有一个人曾认真地出言挽留。
凯旋
后来的故事,他作为旁观者,见证着海月一路的成长。
有时候景唐很欣慰,他不仅为大明借得数十万雄兵,还举荐了项海月和荀彻这样优秀的军事奇才。他功德圆满,他护尽天下,他报君黄金台上意,他不负任何人。
唯独负了两人。
骠骑将军项海月,还有当年的自己。
当年初遇项海月,那一年的时间里他每日忧思,只知道期盼着早日抵达遥远的乌斯藏,却忘了身边的风景;
当年与海月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光,他殚精竭虑,为了家国摈弃私情,伤透了挚爱之人的心;
如今他回到燕京,海月就在城外祭酒镖局,他每日在山门之外驻足却不踏进去一步。
因为他又要身陷囹吾之中了。他要亲手扳倒自己的父亲,当今大明最大的奸臣车玉侯景太尉。
就在他决心下手釜底抽薪的时候,圣上竟然一纸诏书,将骠骑将军派往西域护送公主和亲。
一纸诏书,晴天霹雳。
可他就像数年前一样无可奈何。他的手脚被封在燕京,他在酝酿大计,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海月。
于是他第二次,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。
京郊的梨花又开了,漫山遍野的纯白。
可到底,这偌大的天地之间,又只剩他一人。
计谋
他的父亲景太尉,是如今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最大一张,实力雄厚,眼线繁多,要想破这个局,实在太难了。
那一日,景唐正在自己府中冥思苦想,却突然有家人来报,说是有一位姑娘求见。
他已自立府门,不再跟族人同住。
景唐揉了揉眼睛,收拾好穿着便出了门去,看见一个穿玉白色婀娜身影的女子站在廊下背对着他,身形很是熟悉。
听见他的脚步声,女子回过身来,一个明媚的笑容落进他眼里。景唐晃了晃神,轻轻笑出了声:
“原来是鬼卿姑娘。”
自大明收复青海一战结束,鬼卿便自请辞去江央坚赞在东平的一切事物,只身一人来了中州。名义上是江央坚赞派遣来相助景唐的,实则是为了她自己始终念念不忘心底的那个人。
景唐如今从侯府搬出来,正巧身边缺乏得以信赖之人,鬼卿的到来自然给了他一大助力。
于是他命人辟出一处偏院,将鬼卿好生安置了下来。
鬼卿谋略过人,又颇有胆识,在景唐的计划里指点出许多细枝末节的问题。两人常常彻夜长谈,直到天明才肯休止。
只是他们聊完正事,便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言语。
景唐心里存着芥蒂,始终放不下那个人。鬼卿洞察人心,自然明白这些。即使她心中酸楚,但也愿慢慢等候。
这么多年,她已等的够久了。也不在这一时。
破土
一晃六七月过去,来自遥远的西域传来了象泉王迎娶大明骠骑将军的消息,景唐告了病假,几乎闭门不出,终日泡在政事和计划之中,几乎废寝忘食。
而他的屋子,一向也只有鬼卿能进得去片刻。而就连她,也只能略微坐坐,并不能长待。
一晃又一两个月过去,西境又传来古格王城被围,又是如今的象泉王后海月挺身而出,挽救江山于危难之中。
这大半年的时间,景唐几乎经历了所能经历的一切痛楚,还有人世沧桑。
鬼卿以为景唐便就此陷落下去,正自暗自神伤的时候,抬头却看见景唐从她的别苑门口走进来。他身形又瘦了很多,脸上的青茬明显,就连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模样,都再寻不到。
他如今更像青茶一般,是经历人生百态之后沉淀下来的余香。
可落在鬼卿眼里,他却依旧如从前那个模样,不怎么爱理人,是个骄矜的公子。
他就这样踱着步子走进来,夕阳落在廊前美极了。
鬼卿听见他缓缓开口:“今日起事。”
听着他的话,一向坚强的鬼卿却埋下头来,无声地啜泣着,连她自己也不知何故。
景唐许是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,踌躇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鬼卿的肩膀抽动了片刻,极快地抹净眼泪,一双红彤彤的眼仁,却故作娇笑的模样福了福身道:“谨尊侯爷号令。”
景唐的眼眸并没有与她交接,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:“鬼卿,或许我会满盘皆输……或许我连你也保不住。”
她笑了笑,又福了福身,一如昔日里的风华绝代。
“侯爷说笑了,只管继续往前走,无需顾虑别的。”
她三言两语,将景唐心中最后的芥蒂消了,他心里一横,准备着最后一击。
抗衡
次日上朝,告病多日的兵部尚书景唐终于重新归来。
可他站上朝堂的那一刻起,每一步都走在烈火与悬崖之上。从正门走进大殿这一段路,他脑中如同云烟一般翻转过了许多东西。
嘉兴关的惨象,徐尽扬的一百封手书,叶清桓千疮百孔的尸身,还有这两年他所经历的,看到的一切……
既然他当年没办法与他们一起冲在前线,那么他们身后所应得的荣耀都应当降临。
他想得出神了,以至于连同僚与他问候都没瞧见。
皇帝终于姗姗来迟,带着不急不缓的步伐。
待他在高位坐定,不等内吏宣讲,景唐便飘然走出队列之中,以长礼跪拜皇帝。
皇帝见他如此,倒也没有怪罪,似乎早已预想这样的场景:“爱卿大病初愈,就不要行这么大的礼了。”
景唐长长叩首,终于抬起头来。
他脊梁挺得笔直,眼睛里似有滚滚风雷,就连站在最前面的景太尉也不禁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亲生儿子。直到看见这君臣的一唱一和,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了。
“臣,有大事奏报。”
“何事?爱卿但说无妨。”
“臣据本弹劾太阁太尉大人,当今齐国公景良承。其辜负皇恩,陷害忠良,将嘉兴关事变急报自关外拦截,致使嘉兴关守军孤立无援,十三万忠良被八十万狼军围困致死!太尉在其位拉拢百官,试图清缴与其对立的所有势力,其心险恶,当诛之以告在天英灵!”
他清亮的嗓音响彻在这大殿之上,没有丝毫犹疑,铿锵的语气和内容令在场所有人的大惊失色!
“八十万狼军……”
众人倒抽着冷气,望向景太尉,却瞧见那人早已昏厥在地。
而他的亲生儿子,景唐,却依然跪在御前,没有丝毫怯意。
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景太尉扶起,又是掐人中又是高声呼唤,这景太尉好容易才幽幽醒转过来。
他狠厉的眼睛看向景唐,颤抖着指向他:“逆子!”
说着,他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,连连叩首:“圣上明鉴。这逆子以下犯上,实在居心叵测,往陛下明察!”
从始至终,皇帝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来。可是多年喜怒不形于色,早已让这位帝王极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。
他早已接到了江央坚赞送给他的密信,对当年的真相已彻底地清晰了。他按兵不动的缘由,自然是要看这朝堂之上有多少景太尉的同党。同样,倘若景唐手中没有足够掀起波澜的证据,他也绝不会轻易动手。
帝王的权衡之术,向来如此。
即使他的私心犹为那英年早逝的徐尽扬和十三万家嘉兴关守将痛惜,可他也不能不顾及朝堂稳固。
于是他缓了缓神,道:“太尉请起——景尚书,你可知以子告父是重罪?”
“臣知。”
“那你还如此铤而走险?”
“朝堂之上,没有父子。”
“你既然弹劾景太尉,有何证据?”
“臣有徐尽扬手书在此,陛下尽可派笔师鉴别。”
他身后有景太尉的同党站出来道:“区区手书,或许就是忠武郎为逃避罪责所书!”
皇帝摆了摆手,道:“可还有别的?”
景唐颌首道:“微臣搜集了景太尉笼络朝臣,意图坑害忠良的往来书信,请陛下明鉴。”
又一人站出来厉声喝止:“你断章取义,凭此物证怎可作为弹劾太尉的理由?!”
皇帝这次没有说话,他在等待着景唐接下来的话。
只见他脊梁挺得笔直,自袖间取出厚厚一叠书信,从自己的脚下开始,一直拉长,一直铺到殿外,也没能将书信完全展开。
众臣满脸狐疑地凑上前去看,却均大惊失色,更有甚者直接昏厥了过去。
皇帝不等内吏呈递书信,兀自走下玉阶,凑近一望,不由地怔在原地。
那绵延几丈的书信,竟是由一行行鲜血写出的万人书!
斑斑驳驳,有如战场之上、屠城之下的遍地殷红。
景唐重新跪在他面前,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,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线道:“吾皇圣明。这万人血书均来自嘉兴关关城附近的流民。当年忠武郎未接到圣上明旨,不敢后退。便分出兵力带领百姓撤离嘉兴关,沿途经过翰漠平原,一直到双城临潼防线,共救下数十万平民。平民自然无力走上朝堂,只得私下祭奠忠武郎,场面为臣所见,亦椎心泣血,无语凝噎。天下忠良如此,苍天可鉴!!”
听闻此言,那站在最前面的九五之尊也没能抑制得住,两行清泪自他脸颊划过,无声无息。
而站在人群之中非太尉一党的纯臣,也均跪伏于地,声泪俱下地呐喊:“圣上明鉴!圣上明鉴!”
景太尉一党,此时已然哑口无言。
过了许久,景唐面前徐徐伸过来一只手。他抬头一看,看见眼眶通红的皇帝站在他面前,满脸肃然。
他终于摇晃着站起了身。
皇帝重新回到了至尊之位上,眼中闪过一抹厉色:“罪臣景良承,韩宇,江风姚,许菁华,李骏,及其同党,均处流刑,流放岭南,终身不得还朝。”
“吾皇英明!”
在群臣叩首之下,所有景太尉相关的同党全部被皇帝一力拔除。
他缓了缓神,继续道:“原忠武郎徐尽扬有功,追封为忠武将军,授一等功,令恩赐其族良田万顷,授予爵位。嘉兴关一应人等均授恩赐,福泽后人。”
他停了片刻,又道:“朕,明日前往太庙祭祖,借此昭告天下。”
此言一出,群臣哗然,却又均感念皇帝圣明,又是一片高呼。
他示意众人安静,眼神定定地望向景唐,沉默了片刻道:“景唐,你可愿承袭你父亲的位置?”
景唐浅浅一笑,摇了摇头。
“臣父罪孽深重,陛下不株连已是大恩。恳请陛下收回爵位,还臣一介白衣即可。”
皇帝沉吟片刻,显然并不想就这样放他离开,便出言挽留:“景唐,你若不想为官,朕拜你为客卿如何?你自可闲云野鹤,不问政事。只希望若大明有难,朕还能再委托重任与你。”
景唐踌躇了半晌,最终还是应了皇帝的挽留。
梨花影
又是一年梨花开。漫山遍野的纯白,如同飞雪蔽日,将原本翠绿的峨山尽染风霜。
景唐在京郊买了一座宅院,就在祭酒镖局不远的地方。每日除了去探望探望镖局中人,便是在山上弹琴,下棋。
梨花开了一遍,谢了,又重开了一遍,又谢了。
第三年梨花开的时候,景唐娶了鬼卿。
与其说是他放下了心底那个人,不如说他放弃了自己当初的执念。
他们的婚礼很是简素,只一对龙凤烛,一桌丰盛的宴席,一壶上好的女儿红,请了祭酒镖局的友人做了见证,拜了天地,便算是成亲。
缘分实在是弄人。
他们相识得那样早,可最终走到一起的时候,却如此之晚。
新婚之夜,景唐有些微醺。可他依旧稳稳当当地挑了盖头,端正地坐在鬼卿面前,任由她为他用温毛巾擦拭着脸颊。
鬼卿心疼地看着他,轻声埋怨道:“早就说了你喝酒会有些不舒服,他们怎么还灌酒。”
景唐笑着握住她的手,温和道:“卿卿,莫生气了。我以后再也不喝了。”
鬼卿红了脸颊,缩进他怀中一团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,却闷闷出声:“你莫不是,还惦记着西洲那位?”
景唐的神色没有丝毫波澜,只是他沉默了良久,轻轻将怀中的人摆正,只见那人儿一张脸有些皱巴巴地,看起来楚楚可怜。
他无奈地笑了笑,道:“听说象泉王喜得贵子,我还送了许多礼物过去。卿卿,如今我们过得好,他们过得也好,这便是缘分。你明白么?”
鬼卿眼眸里渐渐洋溢出幸福的泪花,重新缩回了他怀中。
一夜**帐。
尾声
许多年后,景唐亦子孙满堂,身边有佳人在侧,不问政事,落得个闲云野鹤的日子。
直到当朝翰林院编撰史书的史官轻轻敲开他家在京郊的大宅,请他重新出山,参与新史编撰。
景唐本想回绝,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人儿嘟囔的声音,和那时稚气未脱的形容:
“那你说说,这自古以来,哪朝哪代有过单独列传的女将?”
“这可太多了,前有商王后,后有平阳昭公主,哪一个不是被单独列传的女将?”
“我说的是将相列传!你说的要么只是多了些无用的殊荣,要么就是被载入列女传中,成了旁人的陪衬。那又有何意趣?”
“原来你志向这么远大,倒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?”
“我,我才没有。”
……
那些故事太远了,远得他早已记不清那人的语气和娇憨的神态。
可那些话,早已刻进他的生命里无法剔除。
既然是年少时暗暗许下的决心,景唐总想再为那人做些什么。也借此机会,弥补当年亏欠过的自己。
于是他与妻子和孩子们作别,重新穿戴官服,走进翰林院之中编撰史书,负责撰写大明抵抗青海颉莫叛军一战。
所以后来的史书上,在大明顺帝在位时,曾有过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将。她的丰功伟绩,被详实地录入大明正史将相列传之中,与那些耳熟能详的文臣武将齐名,为天下所歌颂。
一杆梅花亮银枪,一匹乌骓马,是那风波不宁的时日里,这天下的守护神。
她的名字,正是项海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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