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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哈哈,梁小姐不要这样说,大家都是为了中国而奋斗,我们一群人当时在南京九死一生,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,事实上,要不是利群兄当时在屠杀现场怒斥日本人,我们今天就是黄泉下的两只鬼了!”

“有骨气!”

梁欣怡冲着梁利群伸出大手指。

“你、你,余兄,他不知道我们当日的情形,都是被我那个准妹夫拐带的,不要和她一般见识。”梁利群知道梁欣怡又在讽刺他去市政公署上班。

“什么准妹夫,我不认识你的什么准妹夫!”

提到赵兴安,梁欣怡又是不高兴。

“好了,欣怡不要闹了,你和利群都出去,我有话要和余先生说!”

梁成杰看到梁欣怡插科打诨不像话,只能出言阻止。

“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余先生呢,哎,你干嘛!”

“没听见父亲的话吗?还不快走!”梁利群硬是把梁欣怡拉了出去。

梁欣怡一走,世界顿时清净了许多。

“小女是个十足的爱国者,他哥哥刚刚去督办上海市政公署上班,她心中不满意,见笑了。”

梁成杰事先关照过,他要和余笑蜀单独谈一会,因此屋子里再没有闲杂的仆役。

“余先生,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,我让利群也回避一下,你知道,我这个儿子心大嘴快性子糊涂,有些话,我们两个之间谈。”

“有什么话您说,”余笑蜀意识到了什么,端正了身子。

“你一定奇怪,我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能量,把你从日本宪兵司令部要出来。”

梁成杰拿起茶壶,余笑蜀忙接过来,为两个人添茶。

“现在的上海,是日本人的天下,他们控制了大半个上海,租界已经成为孤岛,虽然目前碍于欧美各国的势力,还不敢对租界进行公开挑衅,但是已经在方方面面施加了很多压力,我的上东系企业,目前正在被他们寻找借口分批查封,看目前的形势,如果不作出一些让步,很快就会被日本人搞垮了。”

“所以,先生和日本合作了?”

“没有,”梁成杰停顿了片刻,“目前还没有。”

“不过从上海沦陷,我受到杜先生和上海总商会的委托,留在这里整理局面开始,日本人就没有放弃过逼我合作的意图。”

“说实话,我心里也一直在犹豫。”

梁成杰站了起来,来回踱步。

“我的选择不多,要么离开上海,遥控上东,实际上,也和放弃几十年奋斗所得差不多,我经商几十年,做到如今的位置,公开支持国府,产业是一定会被当做敌产充公的;要么留在上海,勉力支持、静观其变。”

“先生的观察有结论了?”

“不错,我现在就和你讲讲我的结论,这结论,和你也有关系。”

“其实我们的困境有些相像,比如你因为要救利群,没能从南京脱困,落入了日本人手中,哪怕被宪兵司令部羁押了这么久,也没有落水。”

“而先生为了上东的产业留在上海,现在也没有选择和日本人合作。”

“不错,也错。”

“我留在上海,并不完全为了上东,为个人名节,舍生易,为国家民族,取义难啊!”

梁成杰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
“八一三淞沪战时初起,大家都在观察,以为像一二八战事一样,会迅速结束,以至于大多数私营企业都没有响应国府号召内迁,如果日本能够短时间退兵,做一个大义凛然的民族英雄便成本很低,然而如今战事到今天,持续一年了,首都沦陷、华北失利,节节败退,眼看战事在一两年内无法结束,大家的心态就都起了变化。”

“我当年留在这里,也是想到今天的一种可能,如果我们都撤走了,上海的经济、金融业,必然全盘落入日本人的手里,而战事的不利,相持阶段的到来,必然会涌现大量附逆的投机分子,到那个时候,国府便会完全丧失对沦陷地区的经济控制力。没有了经济上的控制力,再想通过武力手段去收复失地,何其难也!”

余笑蜀沉默不语,这番话听起来有点为汉奸叛徒张目的意思,但是仔细听起来,似乎又有些道理,在当前的局势下,如果梁成杰这样的爱国实业家、金融家依旧秉持拒不对日合作的态度。那等待他们的,的确只有消亡一途。

再或者,他们确实可以逃往香港、内地,那上海的经济命脉的确会全部落入日本人和附逆者的手中,余笑蜀是一个实用主义者,一向对人的激情和信念没什么信心,这样的局面只要持续下去,一定对涌现一大批日本人的经纪人、代理人,完全取代梁成杰这样的爱国商人,来操纵上海经济,到时候,局面说不好真的无法收拾了。

而国府能不能发动反攻,武力收复失地,这个余笑蜀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,他亲历了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,在兵员素质、武器装备、后勤保障和军事工业方面,积贫积弱的中国的确都和日本有着相当的差距,而爱国精神和热血肉身,在短时期内,是无法弥补这之间的巨大鸿沟的。

“我梁成杰长于晚清、留学日本,追随孙先生,加入同盟会,自信对民国,没有几人比我爱得深切,但是对欧美列国,乃至苏俄日本,也没有几人比我看得真切。我想你应该也会明白,我下一步的选择。”

“先生说的是,南京城陷落,留在南京城内,和日本人殊死周旋的,都是各国的民间人士,各国的领事馆大使馆,都撤离了南京,日军虽有顾忌,但并没有受到各国的强烈抵制,战争利益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,各国都会为着自己着想,指望各国调停,绝对不会真正结束战争。”

“你说得很对,今天我设法见你,有我的私心。你救了利群,我反复听利群提到你,他对你是真心感激,回到上海到现在这十几日,从得到你的消息那一刻起,他便发誓要救你性命,为这个事情,他花在各种地方的开销不说,每日天一亮,就跑去宪兵司令部疏通,日日如此,人都瘦了一圈儿。”

“同时我见你,也有我的公心,我总还是希望,你是黄埔学生、国家精英,就像当时你笃定认为利群不应该白白牺牲,我今天也不希望你白白牺牲,当此民族危亡时刻,为国家存一奋斗种子,也是我的心愿。”

“先生的意思,是希望我不要拒绝和日本人的合作?”

“笑蜀,这次我能把你从宪兵司令部调出来见面,不是靠金银,而是靠你我自身的价值,淞沪抗战爆发一年整,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,日本人需要我为他们工作,稳定上海经济,也需要你为他们工作,建立附庸于他们的情报机构,为着这个价值,我们虽然拒不合作,但也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。”

“不过,这种情况很快就要结束了,我给你一个消息,比我资格老得多的一位退隐老先生,有可能会出面和日本合作,出任上海市政府的首脑;而来自利群的消息,他在香港滞留期间,大量的原军统局成员脱离组织,生活潦倒难以为继,不断寻求和日本人的接触渠道,也已经有非常有分量的人物表达了和日本人合作的愿望。”

余笑蜀沉默,从国内的抗战大势来看,目前确实到了一个利益和人心较量的关键点。

“而日本方面,对用中国人治理中国人的计划,也在加紧实施,这次指令宪兵司令部放你出来见我的,是一个刚刚成立不久的高级机构,有日本陆军省、海军省和外务省共同参与组建,名字叫做日军大本营参谋部对华特别委员会。”

“代号……竹机关?”

“不错,从这个机构的组成来看,你也知道日本到底有多重视对华情报工作了吧,而且这个机关负责人,你一定听到过。”

余笑蜀没有说话,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无数日军情报机构首脑的名字。

“难道是?”

“不错,日军陆军中将土肥原贤二。”

皇姑屯事件、九一八事变、成立满洲国、策划华北五省自治……对国府对日情报工作中,这是一个无法回避、如雷贯耳的名字,竟然真是他?

“土肥原贤二是这个机关的首脑、大本营参谋部的竹内行男、外务省的谷恒太郎都参加了这个机关的运作,包括日常和你接触的内野丰,他现在是日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负责人,同时也是竹内行男的助手。”

“我搜集到的情报,日军即将在秋季发动更大攻势,而无论是上海的新政府或者是对华情报机构的附属机构,接下来都会加紧成立,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
余笑蜀屏息等待着。

“上东的产业陆续被冻结,这对抗日大局虽然无关紧要,但是从小处说,还是影响着一系列的反日组织的资金周转。我不会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了。”

“上东现在在做的事情?”

“是的,上东有一系列账户,在为国府财政部门充当地下金库,为了掩护它们长期存在下去,我也要有所决断了。”

“这次请你过来,也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。目前内野丰寻物色到了一名徐恩曾手下的情报员,名字叫做史秉南,听说人很干练,有意以史秉南为核心,筹建新的情报机关。只是嫌史秉南在原来国府情报机构的职级太低,因此迟迟没有动作。而这个史秉南,急需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投诚人员给他撑场面。这次你能够顺利出狱,除了利群跑前跑后,他出力最多,竹机关的证件,也是通过他办出来的。如果可能,我可以安排你和史秉南见面,你通过他和内野丰合作、也许能赶在其他人前面,在日本的扶植下建立伪情报机构。我有预感,将来,它也许会成为日本扶持的伪政权中举足轻重的一环。”

梁成杰的看定余笑蜀,“我看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,可以打入日本的核心情报部门,如果你发展顺利,将来成为伪政府中某一方面的领袖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,那么到时候,不但能够掣肘敌人的行动,也可以获得重要的情报,为革命作出更大的贡献。”

“但是,我没有任何的官方背景。这只是一个建议,对你个人来说,这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,你会被朋友、公众误解和唾弃,众口铄金、积毁销骨,万一你我牺牲,等不来胜利的那一天,也许我们就会以民族败类的身份而永世不得翻身。而且,有朝一日,你真的拥有了巨大的权利和财富之后,是否能够坚持本心,这也是我不确定的地方。不知道你觉得我的设想,是否可行?”

余笑蜀惊讶万分,用几十年奋斗的商业成果,为国府财政部充作资金往来的地下金库,如此事关身家性命、关系抗战前途的重要信息,梁成杰居然对素昧平生的自己合盘脱出,自己又何德何能,能够辜负这样的信任呢?

“先生刚才说,为个人名节,舍生易,为国家民族,取义难。笑蜀愿知难而进!”

他的眼眶湿润了。

“你这样说,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就放下了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只要你不死,我相信,总有一天,你会对得起养育了全国四万万同胞的这片土地的。”

听着梁成杰的表述,余笑蜀的血沸腾了起来,一个难得的机会,从创立源头打入日本傀儡政权,最终掌握沦陷地区的经济和情报命脉。这是一个看似天方夜谭的狂想,稍有不慎,就会粉身碎骨,甚至可能倒在自己人的枪口下,没有任何人要求自己这样做。只有梁成杰的一点希望。

“这些事,利群都不知道,他性子活泛,虽然人是善良的,但是做不得这些决断,因此,希望你明白,在任何时候、对任何人,对任何质疑、误解、非难和指责,对今天的事,都要保持缄默。”

“学生明白!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余笑蜀零落的内心已经渐渐开始振作起来,只听过梁成杰一节讲座的这个黄埔学生,已经觉得对面这个人,虽然已经老去,但是身上还带着一股只属于二十年前的、民国初创时期的决绝和青春的气息。

“我的这个狂想,甚至都不能称为一个计划,希望你尤其小心,特别对于国府的情报机构,在找到完全稳妥的渠道之前,也不要透露风声。人员太杂、信念不足,这是情报机构的大忌。”

“梁先生,你放心,今天你的苦口婆心不会白费!”

“那我说的只有这么多了,我知道以前你在上海注册过一家东南贸易公司,这个公司一直是个空壳,为了以后掩护方便,我把上东的财务主任王寿春介绍给你,由他来帮你做账走账,移动资金,必要时候,这个公司可以作为你的掩护。寿春跟了我二十多年了,是我信任的老朋友,他技术娴熟,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,如果你有什么财务上的需要,经费、后勤都由我来提供,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。”

“先生这样信任,我不知该说说些什么。”

余笑蜀万万没有想到,今天的谈话,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。

中午,余笑蜀和梁氏兄妹陪同梁成杰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家宴,大家有说有笑,梁欣怡还是不断开梁利群的玩笑、套余笑蜀的话,而梁利群则在小心翼翼试探,愁眉苦脸地希望余笑蜀不要做愣头青和日本人对着干,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。

而余笑蜀则谈笑风生,让这一桌如沐春风。

酒足饭饱,仍是在梁利群和梁衡的陪同下,他坐上了返回日军宪兵司令部的汽车。

他知道内野丰在等着他。

他也知道,他可以不必死了,但是,他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,应该怎样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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