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、烛阴湖青鱼犯竿破山观夫侍进呈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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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日子定在廿二,唉,我实在愁啊。差不多过完正月十五,元卿就该回了,她能顶你。你收拾东西,为陛下参乘,回头班师,我坐车右,你且纵马,尽快返京。你要是想去探望苏将军,禀过陛下,赶在二月二十之前回来就行,还有武举的卷子要你看呢,别忘记了。”

直到姬日妍把话说完,北堂岑才反应过来,她说的是陛下与萨拉安追血白马盟誓的日子,届时王公子就要跟着萨贺麟珊蛮出关了。“大姑姐,你不跟我们去么?散散心。”北堂岑颇为忧虑地望着她,莲儿那孩子很得母亲的青眼,当年大姑姐给他改名巳莲,说是音同四怜,是姬四喜欢的宝宝。

创建使者校尉的草案还没有敲定,与九夷互市也仅仅还是纸上谈兵,姬日妍根本就没工夫散心。货物专卖需得有个统一的定价,九夷中只有最富裕的乌塞使用楮币,其她藩国城邦市场上的硬通货还是金银。交易得在官府的监管与主持之下进行才行,诸如食盐、茶叶、草药、香料之类的大宗商品理应沿袭专卖制,杜绝私贩。只不过为了扩大贸易范围,姬日妍私下向少帝提议试行交引制度:商人向有司衙门缴纳费用,这笔费用既包含物价,也包含税费,由官府为商人派发相应价值的交引票据,有了票据才能提货——不过她对此有相当的忧虑,这类交引凭证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,难保不会有人低价囤积,高价抛售,从中牟取暴利,她实在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,故而又奏请圣裁,与三法司少卿、典狱卿娘、度支中大妇和御史台中丞一同修订律例。律法篇目有次序,一盗、二贼、三囚、四捕、五杂、六具,她准备从《杂》中将有关交易行商的章节摘出来,裨补阙漏,添在末卷,单列为《财帛委输》一章。

所谓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,受大者不得取小,姬日妍正儿八经是关心民生。不过她也不是全然没有私心,说到底她靠官府的正经生意揩油,雁过拔毛,锦上添花,并不准备像那些商人一样时刻盯着风向,如蚁附膻地逐利,指靠着投机倒把过活,那日子还过不过了?

“我应该是去不成江南了。弟妹啊弟妹,二三月份北边儿青黄不接,南方好吃的多,你多吃点儿,补补,啊。”姬日妍痛惜地摇头,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了拍,这实在关乎到她下半辈子能不能无功受禄、白吃白喝地颐养天年,她丝毫不敢懒怠。

“唉,大姑姐,也不要太伤心了。悫王殿下持天女符节,四方游历,她可以常去探望王公子。”北堂岑说罢,姬日妍难得迟疑,“哦,我也不是…”

不是为着小莲花。

看着弟妹诚恳的脸色,姬日妍实在难以启齿,将剩下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,顺水推舟地长吁短叹、无病呻吟了好一阵子。

“王姎。”始终沉默的宋珩终于按耐不住,用脚将马灯往水面推了些,开口道“鱼都要被你吓跑了。”

“这大冬天的,哪有鱼给咱们钓。不过子佩,你要是喜欢,怎么不自己弄片鱼塘?想什么时候钓什么时候钓。”姬日妍窝进交椅中,舒云递上热腾腾一杯乳茶,她捧在手里小口啜饮,哈出一口热气,道“弟妹,你说是吧?”

“但破山观的娘娘们不是说鱼会逐光嘛,白天可能都在烛阴湖的深处,但是晚上见了光,兴许会游上来。”交椅对于北堂岑来说有些太矮,她抱着膝盖,托着腮帮子,叹气道“斑儿怎么长大,我给错过了,没看见。等小满像斑儿这么大,我都快耳顺之年了。说真的,还是子佩好啊,年轻,鱼儿和竹子冠岁时,子佩也才四十二。”

“等世女成年,那我不也才四十九吗?离老都还差一岁。”姬日妍算算日子,豁然地拍拍北堂岑的手背“你得了吧,活过一百岁的少,八九十还是能努努力的。六十也不算大,你看老苏桓,她十年前就嚷嚷自己要死了,这不是活到现在吗?还有林老…”

“王姎,岑姐。”宋珩忽然出声。

“等一下,子佩,我安慰你岑姐呢。她的岁数大了,虚得很。”姬日妍抬了下手,接着道“这人都说活七十就是古来稀了,你看林老,我的天娘,这几年虽然是不大能管事儿了,有时也犯糊涂,得女儿们从旁提点着,但好在是把权重七七八八地分下去了,各地学堂掐尖儿地挑,收了三十嗣女,送入藻彤庭。你真是没看见,太宰承嗣是一水儿的少年娘,素褂金鹿补,白马过长街,各地上任,任期一年。这不前两天刚回来面圣嘛,引动万人空巷地看呐,那大公子小夫婿的,别被迷个好歹的。”

这听上去倒像是羡慕人家,或是怀念自己年轻时候了。不过大姑姐二十啷当时,人不也争相看她嘛,都是这样,一茬儿一茬儿。“英雌也是会老的嘛,半辈子风雨飘摇,没有个善终怎么行?”北堂岑笑道“当年林老看咱们,就像咱们现在看她们。以后还有的感慨呢,等平凉郡公的女儿功成业就,从肃国回来,人免不了要称她为大司马承嗣,那时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我。”

往昔位于战场垓心的少年娘慢慢变成旁观者,激烈的悲喜不再主导她们的人生,湖面总是会归于平静的。一代人老去,一代人正年轻,新的浪潮翻涌、止息,循环往复。在经历无数波折之后,弟妹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宁与幸福,那也不过是刀兵入库、马放南山;三绺梳头、两截穿衣;娱夫弄女、村酒野蔬。淡然而坦荡地接受衰迟和死亡,就像回家一样,不再感到抵触。“北堂正度。”姬日妍呢喃着她的名字笑起来,在她的肩头轻拍。二十一岁那年裂土封侯的北堂正度,早在十七岁就已杀人如麻。战火纷飞、穷饿侵逼,吏士大小自相啖食,血雨淋湿诸神面。她是抵挡兵厄的功臣之一,会有人想起她的。

“王姎,岑姐,您二位都不要再虚了。五十才开始显老,差得远呢。”宋珩的交椅极缓慢地往前滑动,毛竹钓竿笔直地朝向湖面的方向,“这不像我在钓鱼嘛”,她双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,身子还不停地往前出溜,口吻倒是很平静“怎么像鱼钓上我了?”

“真有鱼啊?这大夜里的。你拉呀。”姬日妍感叹了一句,几秒沉默之后,她与北堂岑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什么,二人慌忙起身去拽宋子佩。北堂岑坐着重心太矮,腿又不灵便,第一下没能起来。交椅不堪重负,‘吱呀’一声,她又猛地往下一沉,攥紧了两侧扶手,急得直骂爹。姬日妍连茶杯都扔了,从宋珩手里夺过钓竿就往右后方拉扯,这才没让她被鱼钓走。

鱼的力气不小,尤其是做困兽斗,力量最多能赶上体重的十倍,最少也有六倍,这鱼要有三十斤,挣扎起来起码得是个北堂正度。宋珩差不多只有半个岑姐那么沉,这种生死角力的事她干不来,遂起身站到一边去,提了马灯往湖面照。姬日妍额头上的青筋直崩,手臂把住了钓竿,舒云想上前帮忙,又实在在乎仪容,顾头顾不上脚,顾脚顾不上头,急得团团转,也没出多少力。鱼身逐渐露出水面,翻滚间掀起极大的浪花,北堂岑这会儿可算是站起来了,拔出随身的短刀在鱼竿上砍了两下,‘啪’一声掰断,握在手里掂了掂,姬四几乎是从牙尖里把话挤出来的,“弟妹你行了没?赶紧、赶紧!”

——话音刚落,只听耳畔尖啸,风声锐利,直捣耳膜。削尖的竿身刺入水面,其力道之大,着实惊人。姬日妍本以为弟妹这几年修身养性,不事杀生,谁知她宝刀未老,风头不减当年。水下的巨力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便消散了,姬日妍将钓竿扔在地上,一身轻松地拍了拍手,被竹竿贯穿的青鱼如同溺毙的浮尸缓慢显露,肚皮朝上,已无挣扎。

“子佩你的手没事儿吧?”姬日妍拍拍舒云,示意他将死鱼拉上来,眯着眼打量半晌,说“这鱼恐怕真的得有快三十斤。”随即扶着北堂岑的胳膊感慨道“一竿子从当间儿扎下去,鱼腩最精华的那五两肉应该是没了。”说着,摸到她胳膊底下垂散的布料,是发力过于迅猛,给挣破了。姬日妍一低头,乐着扭过头,对宋子佩道“瞧瞧,你岑姐还搭件儿衣服。”

“鱼口脱险,实在多谢岑姐。”宋珩有时见野渡烟重,春潮带雨,也喜好扁舟横卧,在苇草中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。她是个病弱的文人,追求的只是点意境,喝点小酒,煮点香茶,船系在河岸边的石台上根本不解开,桨更是碰都没碰过。她这辈子头回碰上这么大个鱼,没反应过来,迟迟不肯松手,差点被扽水里去,得亏是没有贸然起身,否则失去平衡,泥地上摔个大马趴。“没什么谢的。咱们子佩还挺厉害,闷声不吭,给家里添个菜。”北堂岑想给舒云搭把手,刚往前一步就觉得身上窜风,低头一看,除了胳膊底下,锦袍的后腰也在起身时被交椅的断面勾住,扯了道极长的口子。

“这破椅子。”北堂岑不由失笑,踢了一脚交椅的残骸,藤编的椅面让她给坐塌了,连着扶手都拽断,她刚刚陷在里头,大胯被卡住,怎么都起不来。三个人各有各的狼狈,宋珩的衣摆、裤腿和鞋面上都是淤泥,姬日妍自己把乳茶泼了一身,黏腻腻的,还有股子膻味。这还玩儿什么?回破山观收拾干净都后半夜了。

今晚没有月亮,山路还是挺黑的。宋珩提着马灯为岑姐照明,舒云用披风裹着大青鱼,傍在姬日妍身边慢慢走。

裸、鳞、毛、羽、昆皆被同一位母亲哺育,存在本身就是意义,其重量绝非等而下之。到了破山观,就得遵循庙里的清规戒律,巫祝娘娘处理肉食的流程比俗世复杂得多,内脏和鳞片埋入土壤,头尾连着脊椎明日一早得沉入烛阴湖底。这么拆解下来,还剩十七八斤鱼肉,宋珩钓到的大青鱼,北堂和姬四都让她做主分配。“我幼时在三圣庙暂居过一段时间,知道孩子们的生活清苦,这些肉分分也不多,留着孩子们打牙祭。”宋珩笑着望了望掌孤娘娘,难得有些羞赧,道“两位姐姐都让我做主,我就借花献神了。”

月上梢头,几人正欲告别,各自回房,掌孤娘娘忽然道“北堂将军,留步。”

“娘娘?”

“是这样,将军。青鱼的枕骨上有一块石,其色橙黄,其形似心,质地如琥珀,名为鱼惊石,驱凶辟邪,纳福纳禄,可防止小儿惊厥。”掌孤娘娘将一把铜剪递过去,道“烦请将军帮我把鱼头沿着胸鳍大关节剪开。”

北堂岑没怎么见过青鱼,自然也没见过鱼惊石,但杀生屠宰确是她所擅长。刀刃简断直截地破开咽颅,舌与腮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森然的冷红,北堂岑两手掰开颌弓,使鱼头内部的结构暴露,充盈的血水顺着她的大鱼际流向神门。掌孤娘娘实际上很有些害怕面对新鲜的血肉,犹豫再三,才用银勺磕磕绊绊地从枕骨处撬下直径半乍的扁圆角质,明显地松了口气,“鱼惊石不可卒得,需要阴干半月,使其质地坚硬,腥味消散,然后上油保养,抛光打磨。之后我会派人送往将军的府上,还望将军惠存。”

直到这会儿,北堂岑才意识到掌孤娘娘是要将鱼惊石送给小满,不由笑道“多谢娘娘垂爱。”

在木桶里简单涮了涮手,北堂岑这才回了厢房,新来的两个小侍子在西开间的通房里做针线,守着熟睡的小满,北堂岑挑开珠帘瞥了一眼,拧身往内室去了。齐寅穿着单衣,垂头坐在妆镜前,长发揽在一侧,梅婴正给他揉肩膀。两人低声说着闲话,北堂岑从外头进来,破衣烂衫的,惹得梅婴好一阵笑,“家主,您不是和王姎她们钓鱼去了嘛,怎么搞成这样子?您和鱼搏斗了?”

齐寅扭头去看,只见家主背着襻膊,袖子撸至手肘,腋下的布料被扯裂,后腰的位置也勾丝,絮絮糟糟一团。“不提了,和鱼没搏斗,跟椅子差点儿干起来。”北堂岑闻闻手指,皱眉道“我刚拆了鱼头,有味儿,给我洗洗。”

“梅婴,快打热水给洗,我那儿有澡豆。”齐寅没起身,只是比划,指着自己的妆奁。北堂岑走到齐寅身后,用手腕蹭蹭他脸颊,问“怎么,累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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