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伤心起来。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,因又提起袭人来,说:〃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,她是一心想着宝哥儿。但是正配呢,理应守的,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。惟有这袭人,虽说是算个屋里人,到底她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。〃王夫人道:〃我才刚想着,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。若说放她出去,恐怕她不愿意,又要寻死觅活的;若要留着她也罢,又恐老爷不依。所以难处。〃薛姨妈道:〃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。再者,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,想来不过是个丫头,那有留的理呢。只要姐姐叫她本家的人来,狠狠的吩咐他,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,再多多的陪送她些东西。那孩子心肠儿也好,年纪儿又轻,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,也算姐姐待她不薄了。袭人那里,还得我细细劝她。就是叫她家的人来,也不用告诉她,只等她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,我们还去打听打听,若果然足衣足食,女婿长的像个人儿,然后叫她出去。〃王夫人听了,道:〃这个主意很是。不然,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,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!〃薛姨妈听了,点头道:〃可不是么!〃又说了几句,便辞了王夫人,仍到宝钗房中去了。

看见袭人满面泪痕,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。袭人本来老实,不是伶牙利齿的人,薛姨妈说一句,她应一句,回来说道:〃我是做下人的人,姨太太瞧得起我,才和我说这些话。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。〃薛姨妈听她的话,〃好一个柔顺的孩子!〃心里更加喜欢。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,大家各自相安。

过了几日,贾政回家,众人迎接。贾政见贾赦、贾珍已都回家,弟兄叔侄相见,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。然后内眷们见了,不免想起宝玉来,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。贾政喝住道:〃这是一定的道理。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,你们在内相助,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。别房的事,各有各家料理,也不用承总。我们本房的事,里头全归于你,都要按理而行。〃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,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。贾政听了,点头无语。

次日,贾政进内,请示大臣们,说是:〃蒙恩感激,但未服阕,应该怎么谢恩之处,望乞大人们指教。〃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。于是圣恩浩荡,即命陛见。贾政进内谢了恩。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,又问起宝玉的事来。贾政据实回奏。圣上称奇,旨意说,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,想他必是过来人,所以如此。若在朝中,可以进用。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,便赏了一个〃文妙真人〃的道号。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。

回到家中,贾琏、贾珍接着,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,众人喜欢。贾珍便回说:〃宁国府第收拾齐全,回明了要搬过去。栊翠庵圈在园内,给四妹妹静养。〃贾政并不言语,隔了半日,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。贾琏也趁便回说:〃巧姐亲事,父亲、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。〃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,便说:〃大老爷、大太太作主就是了。莫说村居不好,只要人家清白,孩子肯念书,能够上进。朝里那些官儿,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?〃贾琏答应了〃是〃,又说:〃父亲有了年纪,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,静养几年,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。〃贾政道:〃提起村居养静,甚合我意。只是我受恩深重,尚未酬报耳。〃贾政说毕进内。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来,应了这件事。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,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,怎样起家,怎样子孙昌盛。

正说着,丫头回道:〃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。〃王夫人问几句话,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,说的是城南蒋家的,现在有房有地,又有铺面。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,并没有娶过的,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。王夫人听了愿意,说道:〃你去应了,隔几日进来,再接你妹子罢。〃王夫人又命人打听,都说是好。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,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。袭人悲伤不已,又不敢违命的,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她家去,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,〃如今太太硬作主张。若说我守着,又叫人说我不害臊;若是去了,实不是我的心愿〃便哭得咽哽难鸣,又被薛姨妈、宝钗等苦劝,回过念头想道:〃我若是死在这里,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。我该死在家里才是。〃

于是,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,那姊妹分手时,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。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,见了哥哥、嫂子,也是哭泣,但只说不出来。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娉礼送给她看,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她瞧,说:〃那是太太赏的,那是置办的。〃袭人此时更难开口,住了两天,细想起来:〃哥哥办事不错,若是死在哥哥家里,岂不又害了哥哥呢?〃千思万想,左右为难,真是一缕柔肠,几乎牵断,只得忍住。

那日,已是迎娶吉期。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,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,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。岂知过了门,见那蒋家办事,极其认真,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。一进了门,丫头、仆妇都称〃奶奶〃。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,又恐害了人家,辜负了一番好意。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,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。到了第二天开箱,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,方知是宝玉的丫头。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,益想不到是袭人。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,倒觉满心惶愧,更加周旋,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。袭人看了,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,始信姻缘前定。袭人才将心事说出。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,不敢勉强,并越发温柔体贴,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。

看官听说:虽然事有前定,无可奈何。但孽子孤臣,义夫节妇,这〃不得已〃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。此袭人所以在〃又副册〃也。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:

千古艰难惟一死,伤心岂独息夫人!

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。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,审明定罪,今遇大赦,褫籍为民。雨村因叫家眷先行,自己带了一个小厮,一车行李,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。只见一个道者,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,执手相迎。雨村认得是甄士隐,也连忙打恭。士隐道:〃贾老先生,别来无恙?〃雨村道:〃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!何前次相逢,觌面不认?后知火焚草亭,下鄙深为惶恐。今日幸得相逢,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。奈鄙人下愚不移,致有今日。〃甄士隐道:〃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,贫道怎敢相认!原因故交,敢赠片言,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。然而富贵穷通,亦非偶然,今日复得相逢,也是一桩奇事。这里离草庵不远,暂请膝谈,未知可否?〃

雨村欣然领命。两人携手而行,小厮驱车随后,到了一座茅庵。士隐让进,雨村坐下,小童献上茶来。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。士隐笑道:〃一念之间,尘凡顿易。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,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?〃雨村道:〃怎么不知!近闻纷纷传述,说他也遁入空门。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,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。〃士隐道:〃非也。这一段奇缘,我先知之。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,我已会过他一面。〃雨村惊讶道:〃京城离贵乡甚远,何以能见?〃士隐道:〃神交久矣。〃雨村道:〃既然如此,现今宝玉的下落,仙长定能知之。〃士隐道:〃宝玉,即‘宝玉‘也。那年荣、宁查抄之前,钗、黛分离之日,此玉早已离世。一为避祸,二为撮合,从此夙缘一了,形质归一。又复稍示神灵,高魁子贵,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锻炼之宝,非凡间可比。前经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携带下凡,如今尘缘已满,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,这便是宝玉的下落。〃雨村听了,虽不能全然明白,却也十知四五,便点头叹道:〃原来如此!下愚不知。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,又何以情迷至此,复又豁悟如此?还要请教。〃士隐笑道:〃此事说来,老先生未必尽解。太虚幻境,即是真如福地。一番阅册,原始要终之道,历历生平,如何不悟?仙草归真,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?〃雨村听着,却不明白了。知仙机也不便更问,因又说道:〃宝玉之事,既得闻命,但是敝族闺秀,如此之多,何元妃以下,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?〃士隐叹息道:〃老先生莫怪拙言,贵族之女,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。大凡古今女子,那‘滛‘字固不可犯,只这‘情‘字也是沾染不得的。所以崔莺、苏小,无非仙子尘心,宋玉、相如,大是文人口孽。凡是情思缠绵的,那结果就不可问了。〃雨村听到这里,不觉扭拈须长叹,因又问道:〃请教老仙翁,那荣、宁两府,尚可如前?〃士隐道:〃福善祸滛,古今定理。现今荣、宁两府,善者修缘,恶者悔祸,将来兰桂齐芳,家道复初,也是自然的道理。〃雨村低了半日头,忽然笑道:〃是了,是了!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,的已中乡榜,恰好应着‘兰‘字。适间老仙翁说‘兰桂齐芳‘,又道宝玉‘高魁子贵‘,莫非他有遗腹之子,可以飞黄腾达的么?〃士隐微微笑道:〃此系后事,未便预说。〃雨村还要再问,士隐不答,便命人设俱盘飧,邀雨村共食。

食毕,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,士隐便道:〃老先生草庵暂歇,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,正当今日完结。〃雨村惊讶道:〃仙长纯修若此,不知尚有何俗缘?〃士隐道:〃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。〃雨村听了,益发惊异:〃请问仙长,何出此言?〃士隐道:〃老先生有所不知,小女英莲,幼遭尘劫,老先生初任之时,曾经判断。今归薛姓,产难完劫。遗一子于薛家,以承宗祧。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,只好接引接引。〃士隐说着,拂袖而起。雨村心中恍恍惚惚,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。

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,送到太虚幻境,交那警幻仙子对册。刚过牌坊,见那一僧一道缥渺而来,士隐接着说道:〃大士、真人,恭喜,贺喜!情缘完结,都交割清楚了么?〃那僧说:〃情缘尚未全结,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。还得把他送还原所,将他的后事叙明,不枉他下世一回。〃士隐听了,便供手而别。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,将〃宝玉〃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,各自云游而去。从此后:天外书传天外事,两番人作一番人。〃

这一日,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,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,上面字迹依然如旧,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,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,便点头叹道:〃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,原说可以闻世传奇,所以曾经抄录,但未见返本还原。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?方知石兄下凡一次,磨出光明,修成圆觉,也可谓无复遗憾了。只怕年深日久,字迹模糊,反有舛错,不如我再抄录一番,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,托他传遍,知道奇而不奇,俗而不俗,真而不真,假而不假。或者尘梦劳人,聊倩鸟呼归去;山灵好客,更从石化飞来,亦未可知。〃想毕,便又抄了,仍袖至那繁华昌盛的地方,遍寻了一番,不是建功立业之人,即系饶口谋衣之辈,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。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,草庵中睡着一个人,因想他必是闲人,便要将这抄录的《石头记》给他看看。那知那人再叫不醒。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,才慢慢的开眼坐起,便草草一看,仍旧掷下道:〃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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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。我只指与你一个人,托他传去,便可归结这一新鲜公案了。〃空空道人忙问何人,那人道:〃你须待某年、某月、某日、某时,到一个悼红轩中,有个曹雪芹先生,只说贾雨村言,托他如此如此。〃说毕,仍旧睡下了。

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,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,果然有个悼红轩,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。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,方把这《石头记》示看。那雪芹先生笑道:〃果然是‘贾雨村言‘了!〃空空道人便问:〃先生何以认得此人,便肯替他传述?〃曹雪芹先生笑道:〃说你空,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。既是假语村言,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,乐得与二三同志,酒余饭饱,雨夕灯窗之下,同消寂寞,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。似你这样寻根问底,便是刻舟求剑、胶柱鼓瑟了。〃那空空道人听了,仰天大笑,掷下抄本,飘然而去。一面走着,口中说道:〃果然是敷衍荒唐!不但作者不知,抄者不知,并阅者也不知。不过游戏笔墨,陶情适性而已!〃后人见了这本奇传,亦曾题过四句偈语,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:

说到辛酸处,荒唐愈可悲。由来同一梦,休笑世人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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