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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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将背靠着橡树,

以为那是一棵可靠的树,

但它先是弯下,

接着又是倒下,

像爱一样,让我狠狠摔下。

——传统民谣《广阔水面》

那天稍晚,太阳升起,让所有的霜都蒸散无形,当洛杰终于放弃踱步以后,他走回小屋。凶恶的咒骂让附近栗子树上的鸟儿都吓到了。

他看到他最糟的噩梦——老莱蒂,康洛斯堡的督伊德女巫。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,但她就在那里,而且精神十足:像是蒲公英的放射状白发、细瘦的脖子,还有因为总是用一层层黑布包裹起来而无法确实辨识的身材。

真的是莱蒂。

他的右手本能地摸索着剑,但它不在原处,因此他做了第二个选择:躲到树后面。

她站在一叠堆在小屋门口、像是日用品的东西旁边:一袋面粉、燕麦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,黛琳正在和她说着话。她们显然是熟识。

老莱蒂仲出多瘤的手,放在黛琳的脸颊上,抬起她的脸,审视着她。黛琳说了些什么,但他听不到。那老女人似乎倾听着,然后两人又谈了一会儿,莱蒂才点点头,用一点也没变的尖锐声音说了再见,接着旋风般地转过身,黑衣飞扬起来,走向绕过小屋后面,通往东边,也离他最近的小径。

洛杰是国王英勇的骑士,也面对过许多敌人,但这时他却将腰变得更低了。

只要事情与老莱蒂有关,再久的时间也无法治愈他受损的自尊。上次他不幸碰上她时,那老巫女偷走了他的衣服,让他只好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鸡走回康洛斯堡。

他偷偷穿过树丛。

老莱蒂是黛琳的什么人?

她绝不是那个试图杀他的人。他曾经落入老莱蒂多瘤的手中,她可能会将他凌辱至死,而不是吊死他。她是个可恶的老女巫,但不是杀人犯。她或许不算是个女巫,虽有那些山里的火堆、吟唱的咒语和闪烁的邪恶眼睛,她其实只是一个喜欢找麻烦的人。

洛杰面对过野蛮的土耳其人、威尔斯盗匪,和不知名的凶手,但就算有人保证他可以上天堂,他也不愿意再次面对那个督伊德女人。无论她是不是女巫。

他一直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,才站起身,从树后面走出来。

黛琳一脸疑惑地看着他。

他听到马具敲击的声响,急转过身。

一辆载货马车从小屋后面隆隆地驶了出来,老莱蒂拉着疆绳,看到他时,便将小马车停了下来,眼睛眯成邪恶的直线。“是你?”

她看着黛琳。“这就是你发现的那个男人?”

“嗯,外婆,你认识他?”

外婆?洛杰低声诅咒着。

莱蒂没有回答黛琳的问题,而是像只黑蝙蝠从马车上飞下来,砰地一声跳到地面,并在他能大叫女巫之前,迅速移动到马车旁拿起某个东西。

接着她马上转过身。挥舞着一把柳条扫帚逼近他。“你这个天杀的混蛋!你敢用那双大手碰我可爱的外孙女,还把她的眼睛打肿!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,你这浑球!”

“等等!”洛杰一边大叫着,一边闪避。

但没有时间解释了,莱蒂已经到达眼前,像挥舞战斧一般挥舞着扫帚。

洛杰闪躲着,企图说些话来解释。

“外婆!住手!你会打伤他的!”

“没错!我会打伤他!我想打伤他!”那老女人尖叫着,像是那些和罗马帝国交战的野蛮人,四处挥舞着扫帚。

洛杰举高手,转过头。“住手!”扫帚恰恰擦过他的脸,撞上肩膀。

她迅速逼近,所以他用手抱住头,试着躲开。那根扫帚又打了他好几次,有一次还正好撞上他的耳朵。

“老天!你不能停一停吗,女人!”他咆哮着,伸出手很快抓住扫帚柄。

她不肯放手,无视在身后苦苦哀求着的黛琳,并将黛琳的手从肩膀上甩开,说:“你不知道这家伙是谁,小妞!”

“他是沃斯堡的费洛杰!”黛琳说。“他当时病了,不知道打到了我,那不是故意的。他是好人,外婆!拜托,他是很好的人!”

莱蒂回头瞪着她,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游移。他用尽全力,想将扫帚从她的手里拖出来。但她比一群牛更有力气,而且更丑。

两人拉扯着扫帚,彼此互瞪着。黛琳在旁边往返,希望能叫他们两个住手,而莱蒂只曰一边用拳头槌打他,一边用英格兰话和威尔斯语凶狠地诅咒着。

“外婆,求求你,放开他。他并不危险。”

“哈!”莱蒂不屑地说。“不危险?你不了解他的危险是怎么样的,我可清楚得很。”

洛杰将扫帚从那老女人有力的手中抢夺过来,然后像是面对恶魔的神职人员,将它像十字架那般拿到身前。

莱蒂用一只长满疙瘩的手指指着他,手轻微地颤抖着。“他,这个男人,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坏蛋!”

“色鬼爵士?”黛琳用吃惊的口吻问道。

色鬼爵士?他转过身看向她,谁叫他色鬼爵士?

黛琳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,看起来像是一只冻僵在雪地里,等待着死亡的小鹿。“你就是那个和所有结过婚的女人**的英格兰佬?”

洛杰转过身,用眯紧且愤怒的眼睛瞪着莱蒂,想要因为她告诉黛琳那些过去的事,而用扫帚狠狠重击她。

“外婆说你跟英格兰宫廷里‘所有的女人’**。”

“我没有和宫廷里所有的女人**。”洛杰用其实并不多的耐性说道。

那个老女人大声地哼了一口气。“我亲见看见…你和那个黑发女人在一起。”

“我爱雷伊丽,我一直都爱着伊丽!”

黛琳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。小到他几乎没有听见,但已经足够让他将视线从她的女巫外婆身上,移回到她。

她的脸上充满了遭背叛的表情,摇摇头,彷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,彷佛她从来不认识他。

他不是故意伤害她的,突然间他感觉到比发现到自己撞伤她时更深的罪疚感。他放下扫帚。“黛琳。”他说,一边朝他举起手,一边想找出解释的办法。

她从他身边退开,表情冻结着,双手捧着因羞愧和困窘而发红的脸颊。www.6zzw.com

她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,摇摇头,转身跑开。

黛琳跑过森林,泪水泛滥过脸颊,啜泣声在身后回荡着,像是人们的喊叫声。“傻瓜!傻瓜!”

当她冲过一条狭窄、草木丛生的小径时,呼>吸>痛苦地哽在紧绷的喉咙中,细长的柳枝和山毛榉光luo的枝桠,刮过她的脸颊和肩膀。她伸手推开挡住去路的树枝,但它们碎裂时,会发出一种恐怖的声响,就像是心碎的声音。

她一直一直地跑,因为她必须离开,远离令她难堪的羞辱。但羞辱就如同影子一般,无论她跑得多快多远,都无法甩掉。

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,但最后终于踉跄一下,止住了脚步,因为双腿已经疲累不堪,无法再多跑。她喘着气,身体因为汗水和泪水而湿滑,皮肤似乎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,背叛的臭味。

她站在黑暗丛林的中央,感觉身体中似乎空空如也,什么也没有:没有心,连灵魂也不见了。

分岔路口的老橡树就站在她的眼前,她失神地瞪着树干上纠缠的树结,她总是觉得那像是一张巫师的脸。她的呼>吸>一次又一次地卡在胸中,似乎>吸>不进任何空气。她用手背擦擦眼睛,更靠近地端详着树干。

但她只看到皱褶树干上的一个巨大的树结,那里没有一张智者的脸告诉她要怎样停止伤痛,只是一棵长了树瘤的老橡树。

她伸出手碰触树干,极度渴望再次见到那张脸,但它不在那里,那里什么也没有,只除了真实存在的东西:充满皱褶的苍老树皮。

黛琳低下头哭着,用从未有过的哀痛声音哭着。她将背靠在树干上,然后滑到地面上,只想要消失在纠结树根附近的枯叶和杂草堆中。

她抱紧膝盖,将头埋在中间,大声哭泣到肩膀也跟着颤抖,几百年来人们为失去的东西都如此痛哭。

但黛琳不是为了失去的东西而哭。她是为了从未拥有的东西而哭泣。

莱蒂再次用扫帚打他,然后将它塞回马车,转身瞪着他。“你伤害了她。她救了你一命,而你的回报就是伤害她?”她伸出下吧,眯起眼睛。“我不会让你上我的马车,也不能跟我一起回去!”

“我才不想再次跟你坐同一辆马车,老女人。你以为我是傻瓜吗?”

“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傻瓜!”她转身爬上座位。“离开这里,沃斯堡的洛杰,离开我的女孩,否则我发誓会诅咒你,让你有个蛇发孙子!”

她用力扯扯缰绳启程。

“跟她走?”洛杰嘀咕着。好像他真会这么做。“祝你迷路,老女人!”他在她身后挥拳大喊,一直到她消失。当他对自己非常愤怒时,能够对着某个东西吼叫,感觉上好极了。

他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,左顾右盼着,并问自己在这里做什么。他已经康复到可以走路回家,早在不久前就能离开了。

他的手移向喉咙,碰触脖子瘀痕附近粗糙而皱褶的皮肤。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水池的倒影中看到它们。他又听到那些诡魅而恐怖的声音,那个想要他死的男人的笑声。那回忆又朝他汹涌而至,彷佛再次发生。

汗水从前额和脖子后面滑下,双手开始颤抖。他无法停止,只能低下头,看着不听使唤的手,像是属于别人的、颤抖着的手。

懦弱是很丑陋的东西。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到它:在体内活生生地扭动着,让他像颗因小虫而枯萎腐烂的苹果。他可以将它藏起来,让任何人都看不到,包括他自己,但他办不到,在他做的每件事、每个决定里都可以看到它,它是他无法舍弃的一部分,就像他无法舍弃自己的过去一般。

一个声音让他跳了起来,他突然迅速转过身。

黛琳拖着他的铠甲从森林中走出来,将它丢在草地上,转身向他,表情紧绷,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。“这是你的铠甲,英格兰佬,今天离开的时候记得带走。”

“黛琳,我要跟你谈一谈。”他说道。

她往后退,彷佛不能太靠近他。“我会带你到森林边缘。”她恍若没听到他说的话,接着转过身,再次进入树丛,拖出他最后一块锁子铠,然后又往回走,回来时丢了一根马刺在空地上。“我只能找到一根。”她走过他的身边。

“黛琳…”他伸出手想碰触她。

她避开他,举起手,彷佛想挡开。“不要!别再碰我!”然后她转过身,快步走开,几乎像是用跑的进入小屋里。

黛琳绑好小猪,以免它跟着她跑,并喂笼子里的动物食物和水,接着走进里面的房间,直接走向角落里一个宽木板箱子,拉开闩子,打开箱盖。

锈蚀的铁链发出机嘎的声音,显示她很少有理由或者欲望想要打开这只箱子。她弯腰移开一部分的旧衣服,下面是一个她发现马儿时,挂在它身上的皮鞍。

黛琳从未用马鞍骑过它,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将这个马鞍放回它的身上,她碰碰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,陈旧的暗色斑点是因为许多人乘坐而形成的。

靠近鞍头的地力有几滴像是酒滴溅出所形成、更深颜色的污渍。射中马儿的威尔斯箭就是射在马鞍附近,她还记得几年以前自己将那些血迹擦拭干净的情形。

她闭上眼睛,眼泪紧接着涌了出来。她将脸埋在手中,在箱子所在的角落里蹲坐下来,不停地啜泣着,直到自己再也流不出泪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而哭:自己或是马儿,也不知道哪一件事让她更难过:失去那只她一直相信是属于自己的动物,或是自己几乎无知地将心给了一个无心可以回报的骑士。

她揉揉眼睛和鼻子,站了起来,然后深呼>吸>,将沉重的马鞍从箱子里抬出来。她因为马鞍的重量蹒跚地前进,就像人们在生活的压力底下蹒跚前进。

然后她将它丢到床上,并迅速地将手抽回,彷佛无法忍受继续碰到它。她回头阖上箱子,将绑在墙上的绳子从小猪身上解下来,绑到马鞍上面。

过了一会儿,她走到外面,拉着马鞍走过小屋北边,朝溪边的那棵大树前进。她是故意选择这条路的,她不想看到洛杰。

当她靠近溪边时,部分的身体被低矮湿润的树丛掩盖住时,她吹了声口哨。几分钟以后,马儿的蹄子踏过石桥的声音传了过来。它转过身,使她可以看到老鹰栖息在它直竖的两耳之间,轻松自在的模样,彷佛它生来就是属于那里的。

她很快地帮马儿装上马具和缰绳,拉紧腹部的绳子,然后站直身子,正好老鹰嘎嘎叫着,从马儿头上跳到了她的头上,然后顺着头发滑下,吊在后面,前前后后、前前后后地摇摆着。她抓起一把头发,将它拉高到肩膀上,然后将手举到老鹰面前,让他栖息到手臂上。

“来,老鹰,过来。”她看着它走到自己的手上。“你要留下来陪我吗?或者是离开,回到你原来的地方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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